
奔馳在二高寬闊平坦的道路上,懷著愉快的心情,享受著那飛騰的快意,一路上跟司機聊著聊著,司機突然指著隧道口的一座石雕像說:「你看到洞口那雕像沒?像隻獅子,挺可愛的」。他真是好眼力,一邊開車還能一邊看風景,但是我心想:「我怎麼會沒看到呢?我還知道四個隧道各擺著四種不同造型的動物雕像呢!」一幕幕塵封往事漸漸湧上心頭,雖然事隔多年,但這裡的每一物、每一景,我是多麼的熟悉,甚至還能往前回溯,勾勒出這條路還沒建造時的原始模樣。
進入工務所主要的工作是處理工程上的各種問題,並協助土地徵收。工程上的問題固然頭痛,從邊坡到隧道,排水到基樁,每一細節都馬虎不得。而徵收土地更是完全外行,到了住戶面前,常常不知如何開口。不過既然是業務上的重要工作,只好硬著頭皮去幹了。但這實在不是好玩的工作,屋主看到我們,常是掛著一臉寒霜,好像我們要去搶他的房子一樣。
每次像這樣經過二高的隧道,都會讓我想起一位讓我萬分感佩的老和尚。
曾有一次,一座隧道入口的用地上,剛好是一間佛寺,於是「拆廟」便成了我們的第一件任務。依據一般民間習慣,寺廟是不能亂動的,更何況是要拆掉它?因此,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,戰戰兢兢地來到老和尚面前,瑟瑟縮縮地向他說明原由。根據以往經驗,對方肯聽你說完,算是很幸運的了,但是說完大概就只有等著「聽訓」的份兒。沒想到,老和尚竟然毫無責怪之意,只平靜地告訴我們,他會如期自動搬遷,不會增加我們的麻煩。
看他身著素裝,對萬事變化的閒定,真令我佩服。後來因為拆遷事務的聯繫,跟他熟識了,還常去向他請教佛法。在他來說,千變萬化的人生裡,只有心中堅定的信仰是不變的。他告訴我「事來即受,事過即忘」,「隨緣起落,緣生而起,緣盡而滅,不要太過執著」。原本,我們以為雙方會是緊張對立的拆遷與被拆遷的關係,卻在老和尚寬廣的人生態度中,彼此成了朋友。
當然,世間事誠如老和尚所言,十有八、九是不如意的。有一次,需要拆遷的是一棟三樓透天厝,屋主是一個老榮民,據說是一路跟著老總統南征北討來的。七十多歲的老翁了,一輩子的努力就購得這間房子,要來拆他的屋子、請他搬家,憑良心說,還真是有點不忍心。雖然公務在身不得不然,但我還是決定把滿桌子的公文暫時放著,先去拜訪一下他老人家。一進門,就覺得氣氛不對。談沒兩下子,老人家果然有「反應」拿起菜刀做勢要砍我,口中嚷著:「房子讓你拆的話,俺叫你老子!」我嚇得拔腿就跑,心裡嘀咕著,當不當你老子我可不在乎,我只拜託你搬家啊!
當時,光是那個地區的拆遷戶就有數百戶,有強硬對抗的,有溫和離開的,有滿心煩惱的,可惜,就是沒有歡喜愉快的。
這天,來到一個老師家裡,明亮的房間裡,陳設得典雅有緻,可以看得出屋主是多麼愛這個家。這老師執教十餘載,他傷感地跟我們說,他這一生的積蓄就是貸款買了這棟房子,如今被迫拆遷後,所得的補償只能還銀行貸款,以後怎麼辦呢?我默默地無言以對,只能以沉默來回應他的心情與無奈。
然而因為施工期限迫近,已不能再拖了,只好下達強制拆遷令。一大早,一隊警察部署街口,幾輛怪手已在一旁待命。旁邊,是一群憤怒的群眾,準備做最後的抗爭。我仰望天空,萬里無雲,但心中絲毫沒有一點光明溫暖的感受。
執行令下達後,怪手開始作業,居民的情緒也隨著越發激動。我突然想起那一位老榮民伯伯,那位要叫我「老子」的老公公呢?驀然回首,瞥見一張滿佈皺紋的臉,面無表情地、靜靜地望著他的家,化成瓦礫堆。他平靜地看著全部的過程,彷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,與他無關。他為什麼不抗爭呢?為什麼不跟著吶喊呢?那種沉默,反而讓我心裡泣血,也許這一生,我都無法忘懷那眼神。
其實,工程人員並不是那麼無情的,這些拆遷戶深鎖的眉頭、自怨或無奈的眼神,都時時縈繞在我心裡,這擔子,好重啊!
「衝突」是我在工作中最深的感受,也是整個工程最大的阻礙。雖然自認為已盡了職守,勸告拆遷,政府也給了前所未有的優渥補償,但衝突仍在屋主希望補償多一點,工程單位希望徵收快一點。換作是我被拆遷呢?我的反應會是什麼?旅居奧國多年,我常反覆想到這些問題。
在奧國,他們也常為很多的事情爭執,但卻能將爭執點放在遠處來看。就以奧地利的核電廠之爭為例,核電廠落成啟用前夕,剛好發生蘇聯車諾比電廠核爆事件,反核的聲浪愈發高漲。最後,經過公民投票決定,一座全新完工的核電廠不但停止使用,而且完全拆除,整個過程沒有抗爭、沒有暴力,只有理性的溝通,以及為下一代負責的共識。
二高完工後,相信還有更多的建設要進行,公眾利益影響私人利益的情況仍然不可免。衷心期望在這無數次的衝突中,我們都能學會將心比心、理性溝通,歡喜看未來。